秋水上到幽黄山脉的时候，妖主正站在山崖边，身后便是倚着那棵伞树在风雪中沉睡的勾芺。

“我以为你会一直待在那座茅屋中。”妖主看着秋水说道。

秋水没有说话，只是停在了树下，将剑系在了身后，而后便要将勾芺抱起来。

“还是不要打扰他了。”妖主看着秋水的动作，缓缓说道。

“为什么？”秋水停在了那里，看着妖主说道。

“他难得可以睡一会，你要把他抱回秋水，难免会弄醒他。”

“我会让他再入睡的。”秋水轻轻扫着一些落在勾芺脸上的雪，平静的说道。

“他不会信任你。”妖主平缓的说道，“他谁都不会相信。”

秋水触摸着勾芺脸庞的手微微颤了颤，而后缩了回来，看着妖主说道：“我不这么认为。”

妖主只是笑了笑，说道：“但就是这样，他回来第一时间便去找你，因为只有看见你，他才不会怀疑过往那些回忆不是来自于自我虚构。”

“他从不是一个无情的人。”

“是的，但是当他变成了一个疯子，情绪对于他而言，就像是一场与彼此无关的风雪。你以为那些寒冷可以感同身受，但对于他而言，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点缀而已。”

秋水听着妖主的话，长久的沉默着，看着勾芺安眠的面容，神情有些悲伤。

“我已经疯了，秋水。”耳畔似乎又回想起当初在京都她祈求他一同回秋水时勾芺的回答。

“但这不都是因为你吗，妖主大人。”秋水面有悲戚，却是讥讽般的看着妖主说道。

妖主沉默许久，缓缓说道：“或许是的，但你要知道，生于当世，我们别无选择。”

“你可以老死幽黄山脉，为什么一定要回去？”

妖主看着身前抱持怨恨的少女，平静的说道：“你一生都在秋水，所以你不懂那种感受。”

“所以你为了让勾芺能有那种感受，便让他离开秋水在人间活了十年？”

妖主平静的说道：“无论你想要斥责什么，我都接受，但一切都不可更改。我卑劣也好，冷血也罢，只要能够回到槐安，我愿不惜一切代价。”

秋水只是冷笑着。

“而且既然天下妖族共认我为妖主，那么我便总要替他们做一些事情。”

秋水看着妖主，一字一句的说道：“但你没有，你只是将一切都抛到了勾芺的身上，他成了你所有伟大壮举的牺牲，他代替你去了人间，也代替你成为了疯子。”

妖主没有反驳，只是看着秋水缓缓说道：“是的。”

就这样干脆利落的承认。

人间最无可反驳的，便是直接了当的承认。

就像你苦苦修行一生，要去找你的仇家报仇，但是最终只看见他老死青山的墓碑一般。

秋水再找不到可以斥责的话头，看着风雪，忽然有些无力。

“小人物是大人物的棋子，大人物是命运的棋子。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，我们逆不了天。”妖主看着秋水，缓缓说道，“我们只能将命运要我们所拥有的抗争当做自我反抗的慰藉。你所踏出的每一步，都不过是命运所定好的轨迹。”

秋水只是沉默着，看着风雪。

“勾芺的一生或是悲剧，但人间谁不是？”

“说了这么多，不过是你为自己的心理负罪开脱的借口而已。”秋水转回头看着妖主，缓缓说道。

妖主没有反驳，只是平静的说道：“终有一日，你自然会明白。”

秋水没有再说什么，看了沉睡中的勾芺一眼，带着剑向着山下走去。

走过一片风雪，似是看见冥河那边那处山崖，秋水却是蓦然回过头来，看着妖主问道：“当初在崖上，磨剑崖崖主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？”

妖主沉默着，没有去看秋水，只是看着山脉间的无数风雪。

“你们一直以来，都在对我隐瞒着什么东西？”秋水站在风雪山头，看着妖主寒声说道。

妖主看向秋水，缓缓说道：“不是我们，而是他们。有些事情，向来与我无关。我只是一个看客，一个路人。而且有些事情，我想你不会希望知道真相。”

“我想。”秋水缓缓说道，“我不是勾芺，我不曾经历那些让人宁愿活得糊涂的事情，我为什么不想知道？”

妖主平静的说道：“但你不应该来问我。”

“所以我应该问谁？已经死在冥河的崖主？或者另一个不知是谁的红衣女子？”

“她叫红浸珊，便在黄粱，你或许可以找到她问一问。”妖主平静的说道。

秋水沉默许久，缓缓说道：“在黄粱何地？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妖主平静的说道。

秋水看了妖主许久，化作剑光下了山。

妖主在崖上站了许久，看着那道没有再回秋水的剑光，叹惋的说道：“何必呢？”

红浸珊早已在数日之前便死在了丛冉剑渊，旁人或许不知，但他却是在幽黄山脉看见了那场死亡。

所以不过是另一种欺骗而已。

与其知道那些鲜血淋漓的真相，倒不如陷入一场没有结局的路途。

这是坏事，也是好事。

“你为什么要骗她？”勾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，便坐在树下，看着妖主说道。

妖主回头看着勾芺，缓缓说道：“因为有些东西，不知道远比知道要幸福。”

“但你不应该替他人做出判断。”

“如果连旁人都觉得残忍的事情，你觉得那会是什么好事吗？”妖主平静的说道。

勾芺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介不介意告诉我？”

妖主缓缓说道：“介意。”

勾芺站到崖边，看着人间风雪中没有回头的剑光，沉默许久。

“你们总是喜欢故弄玄虚。红浸珊是，你也是。”

“这不是故弄玄虚，而是有些东西，未到结局，揭晓开来并无意义。”

勾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结什么，看了山下秋水许久，缓缓说道：“我要回京都了。”

妖主回头看着他，说道：“不在秋水多留两日？”

勾芺平静的说道：“如果我真的在秋水长久的逗留，你觉得人间会怎么想？”

“可以说是尚在商谈。”

“没有必要。”勾芺平静的说道。

妖主沉默少许，向勾芺伸出了手。

勾芺将斩妖刀交到他手里，妖主接过斩妖刀，没有犹豫的划开了自己的心口，而后剜出了半边心脏。

勾芺沉默着看着这一幕，然而什么都没有说。

人间将镇妖司变革来妥协，妖主自然也要给出相应的回应。

风雪汇聚而来，化作一个密封的箱子，将妖主那半颗妖心包裹进去。

勾芺接过那个箱子，打开来看着其间仍在不住跳动的心脏，缓缓说道：“你要知道，这半颗妖心要是交到女帝那边，她便随时可以让你死去。”

妖主笑了笑，气息有些虚弱，却并不在意的说道：“你不是还在人间么？”

勾芺看着那颗心脏许久，看着妖主说道：“如果我没猜错，当初冥河变故的时候，你应该与司主变过不止一面，为何一定要等我来才做这件事情。”

妖主平静的说道：“终究他是明天心，纵使再不如当年，你叫我如何放心剜出自己的心脏来？”

勾芺沉默少许，没有再说什么。

勾芺抱着箱子，转身便要下山去。

“你的刀。”妖主缓缓抚过刀身，那些被血色覆盖而过的刀身再度现了出来，知守二字平静的刻于其上。“或许你不会再相信旁人，但你应当永远相信自己的内心。”

勾芺沉默少许，空出一只手来，接过刀收回鞘中。

“或许吧。”勾芺缓缓说道。

妖主看着勾芺许久，说道：“还有一件事，我想了很久，觉得你还是知道比较好。”

勾芺皱了皱眉头，看着妖主说道：“什么事？”

妖主转头看向冥河，缓缓说道：“明天心死了。”

勾芺沉默许久，才说道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
妖主看着勾芺说道：“毕竟相处十年，我以为你好歹会有一些情绪变化。”

勾芺平静的说道：“或许会有，但那是我的事。”

妖主笑了笑，说道：“是的。”

勾芺沉默下来，看着面前的这个瘸子，缓缓说道：“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。”

当勾芺回到京都，便意味妖主他们就要跨越黄粱，前往云梦泽那边去了，无论生死，且不再见。

妖主平静的说道：“冥国再会。”

自是只能归去冥河之日才能再见了。

勾芺再看了妖主一眼，而后缓缓走下山崖去。

行至秋水，那些大妖们依旧停留在秋水边，看着勾芺从幽黄山脉下来的时候，不免有些骚动，但是很快便被一些冷静的大妖劝了下来。

勾芺抱着箱子从他们中间穿行而去，心中似有复杂也有迷茫。

有要看着勾芺去时并没有的那个风雪箱子，警惕的问道：“那是什么？”

勾芺停了下来，回头看着他，缓缓说道：“这是我...你们妖族重回人间的希望。”

那妖沉默下来，没有再说什么。

勾芺缓缓走到秋水边，放下箱子，在河边缓缓跪伏下来，鞠了一捧秋水。

有妖在后面斥责的骂道：“那是我们的秋水，你不要玷污了它。”

勾芺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，不见悲戚或是哀伤，只是平静，而后缓缓说道：“这是我的秋水。”

一口饮尽，而后抱着箱子渡河而去。